【历史管理局】幻·尘-12
12
马儿载着骑手在城郊房屋间的小路上悠然地行走。临近冬至，傍晚的天色已经几乎全黑了。蓝紫暮色中提灯的光线映出飞旋的细雪，零落在材质精良的黑纹付羽织上，骑手却不以为意。清清脆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小路上格外地好听。
“砰！”
与场景完全不相称的轰鸣声，从前方的某个角落疾速扩散开去。一发火枪的子弹擦过骑手耳畔，撞击在侧面的木墙上。
训练有素的马匹的脚步仅仅停滞了一二秒。骑手毫无犹豫，拔刀策马冲向前去。电光石火间，一人一马已经抵达暗杀者的所在。可是，就在他勒马还未刺出第一刀的工夫，对面民宅的阴影中响起了第二枪。
骑手的身躯剧震了一下。他甚至来不及收刀，就这样单手虚握着缰绳平伏在马背上。马蹄声瞬间急骤起来。一条身影从方才的角落里转了出来。他平端火枪，瞄准了远去的背影……
枪声响起，鲜血滴落。向下一个路口奔驰的马匹惊跳起来。骑手的高大身躯摔落在覆盖了薄薄一层雪的石板路上，轻轻弹起，又毫无生气地落下。受伤的马儿逃出一小段路，却又退回来，焦躁不安地在主人身边小步盘桓。
两名暗杀者对望一眼，将火枪倚在一旁，两只手同时伸向腰间的打刀。就在这时，杂沓的脚步转过了他们身后的路口，喝止声与金属碰撞声响成一片。拔出刀来的暗杀者们被迫回头迎战。不过三四个回合之后，一名暗杀者就软绵绵地倒在了墙根之下，武士打扮的青年毫无怜悯地自他的胸口抽回白刃。另一名暗杀者勉力格挡着一柄长枪的追击，沿着屋墙且战且退。一扇纸窗中透出的微弱灯光不经意照亮了对手的面容，暗杀者忽地睁圆了眼睛。他似乎放弃了逃生的想法，大吼着“复仇”迎上前去，攻势越发地狂暴起来。对手见状露出惊讶的神色，枪尖微微低垂，反倒转为了捉拿活口的态势。
“状况如何，要搭把手吗？”刚才取得战果的青年说。他振去刀锋的鲜血，好整以暇地从侧面接近了目标。就在他眼看就要挥出致命的一击时，道路另一端伤员的身旁却响起了悲痛的叫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您？喂，振作啊！”
大和安贞一袭外出服装站在屋檐下，脚边靠着一把合拢的纸伞。他仰望着夜空中纷舞的雪粉。这一天的天气特别冷，但是没有什么风。雪像沙漏中的沙一样微细而切实地落下，把小小庭院的石头灯笼和矮树染成了白色。
川下清光在这样的天气总是容易情绪低落，幸而这样的日子在东京并不多。安贞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清光喝了几杯酒，语无伦次地给自己发消息。安贞依照定位找到他的时候，看到好友仰躺在公园的草地上，把手举在眼前，直勾勾地看着黑手套上没有融化的白色雪粉。
“你的手好凉……到暖和的地方去吧，快起来，雪下面可是泥土啊，清光不是最讨厌弄脏衣服了吗？”
“早就已经弄脏了啊，不可爱了，被这样落下来的……白色的灰尘……一点点，一点点地，掩埋了啊……”
后来安贞到底拉了他回自己宿舍，煮姜汁可乐给他喝，问出那是长期缠绕他的噩梦，一时间明白了什么。那以后清光绝口不再提灰尘的话题，只是在细雪的日子他社交软件上的状态总是有约，偶尔的空窗期也会跑来找安贞打发时间。
由于天气的缘故突然想到清光，安贞才发觉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想起现世的事情了。但是，他并没有太多咀嚼回忆的余裕。
今天是十一月十八日，预测中的显著分歧点——油小路事件发生的那一天。依照本丸的指示，不足一个小时之后，他将在油小路附近与第二部队汇合，蹲守可能出现的溯行军。有很大的概率，今晚他们会迎来生涯中首次对甲级溯行军的恶战。而如果一切顺利按本丸的剧本进行，在明天的曙光冲破云层之前，这一处历史分支的命运恐怕也就走到了尽头。
……不，或许不会变成这样也说不定。难道不是吗？甲级任务的较量怎可能这么简单地结束。现在轮到溯行军落子，一定会下出惊人的一着——尽管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下午例行诊疗时冲田君还主动问起身体是否已经恢复到了可以用刀的地步，他自然摇了头。继承了大和守安定的记忆的他知道，冲田君必定想参加今晚的行动。对付伊东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多人手，近藤先生和土方先生绝不会动用他的力量。但是，随后对御陵卫士的一战呢？尽管肺部的症状已经得到了控制，但先前多次的咯血表明，病灶早已累及血管。在空洞自然愈合之前，他的身体远不能应对剧烈运动，这一点安贞最清楚。他总是安慰患者说“再等一段时间”，却不曾明言那时间至少是以月来计算的——此刻绝对不行。
倘若溯行军的行动令伊东无法成行，对安贞而言会是最优的展开。但眼看就要到双方约定的会面时间了，负责暗中观察伊东一侧状况的鲶尾和骨喰并没有传来消息。安贞轻轻叹口气试图抹去表情中的不安，知道水镜那一边的清光正在看着自己。
是的，安贞在等待越过分歧点的那一刻，然后还将等待本丸撤退的那一刻。这是他做出的决定。到这时为止，这场梦都幸福得超出预想，真实得无法去想象它会醒。将这场美梦做完的方法，理论上是存在的。会战斗到底，绝对不会让现世改变的豪言也不是骗人的。长谷川信一郎——资料中出现过的这个名字，永远准备万全的优等生安贞当然记得。守护在冲田君的身旁实现大和守安定的愿望，静静蛰伏到妖魔怨念满足、实力减弱为一名适格者也能独力打败的丁级以下的那时……安贞并不期待自己能改变时代。在关于新选组的一切都结束之后，永远保有付丧神青春身躯的他还将有数百年的时光，用以像从未谋面的长谷川前辈那样追猎溯行军。他有自信守护川下清光的人生，搭载着清光的本丸所归去的那个现世不会改变——改变的只会有一件事，只有自己不在了这一件事。
“哪怕一切都改变了，你也一定要回到这边来。我一个人……会很，寂寞的啊。”
那晚背后传来的温度和声音他没有忘记。那时安贞还没有这份不能言说的决心，还抱着这份可能性终将消灭如泡影的悲哀觉悟，在热望和敬业间的狭缝里苦苦挣扎。清光的话语太过理所当然，就这样在温柔的感伤之后埋藏在了心中。讽刺的是，或许正是清光这份不吉的预感、清光惊慌地说出的“把美梦一直做下去”，为这决定绘出了最初的一环。
安贞试着不去想象清光得知自己自愿放弃归来时的表情。他是留守的支援队员，审神者必然不会在最后一刻放他离开本丸。然而说到底，这件事难道不本来就是即使日后继续在其他的历史舞台战斗下去，也有朝一日必然会发生的吗？……已经为历史管理局工作了八年的安贞深深知晓，对于适格者们来说，残酷隔断千古羁绊的离别，简直太寻常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自己是继承刀剑付丧神命运的适格者、是与平民不同的特殊的存在。他瞒着家人，不让他们担忧，但某一天终究会令亲朋悲伤的心理建设，也早已做过千万次了。倘若在牺牲之前，还得以在梦境中度过陪伴冲田君的漫长人生，那简直是，要令人落泪微笑的奖励一般了吧。
此刻占据安贞脑海的，就只有越过分歧点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件事。在出发前的短暂时间里，祈祷着，从和本丸一侧不同的角度思考着。
不知从哪一天起，或许是浅间医生受伤的时候，或许是大和守安定对自己说那句话的时候，或许是得知那名浪人死讯的时候……脑中隐现着的影像越来越清晰。那是脆弱的翅膀。在如幻似真的尘世舞台中，奋力拍动的蝴蝶的翅膀。同事们也好，安贞自己也好，体内寄宿着溯行军的萨摩人也好，每一方的举动都在卷起小小的涟漪。涟漪汇合成风暴，将伊东甲子太郎、斋藤一、冲田总司、浅间医生、御陵卫士、那个不知名的浪人，连带着刀剑的付丧神们……将他们一度既定的命运波乱起来。安贞仿佛看到风暴渐渐成型。他想守护的东西很少很少。但是当风暴席卷大地……
打断安贞思绪的，是庭院另一端传来的声响。戴着围巾的纤瘦身影用尽全力般撞开虚掩的门冲进庭院，激烈喘息着想说什么，终于在开口之前先跪倒在檐廊下咳嗽起来。
冲田总司掩着口的指缝里，眼看溢出了鲜红的血色。身旁半透明的少年急得几乎落泪，咬着牙对安贞喊：“他从屯所一路跑到这里来！”安贞脑中一片空白，早顾不得听付丧神的话语，推门冲进内室去取止血药。
“近藤局长遭到枪击？”
听了平复下来的冲田简要的状况说明，安贞目瞪口呆。
溯行军的确下出了惊人的一着。与历史资料连缀起来，无论哪位适格者都能够明快地得出结论。近藤招待伊东的晚宴设在七条醒井木津屋桥通的妾宅，与屯所之间只有一段短短的路程。傍晚时分他从屯所出发前去赴约的途中，具备这段历史知识的溯行军不知用了什么方法调兵遣将埋伏在他的必经之路上，试图提前暗杀近藤。然而新选组的队士听到不寻常的枪声赶来维护治安，恰巧将局长救回，夜间的暗杀安排自然不了了之。毫不知情的伊东即使如期前去也只能扑个空了。
所幸近藤局长没有当场遇难，只是肋部中弹昏迷过去。新选组的医疗人员无法应对这样的伤势，所能做的只有应急的包扎处理。已经有队士被派遣去木屋町请会津藩医南部精一郎。冲田独自来到诊所紧急求援，大约是“大和医生”的助力和立场获得了信赖的缘故。
“我明白了。请稍等一下。”
安贞迅速起身取了些雪，再进到内室，从充电式的微型冰柜内取出几种药剂，以黑塑料袋包裹放进药箱。他知道自己一鳞半爪的外科技巧远不足以解决枪伤的复杂状况。但是身为受训于现代医科的研修医，的确有他才能做得到的事。在这个时代，止血与抗感染依然是令兰方医头痛的难题。只要对外科颇有心得的南部医生同意接受一个素未闻名的同行的方案，合二人之力一定可以给予患者更大的保障。他想起前辈们说过的历史修正力。“历史修正力站在我们这一边，所以我们总会胜利”——这句话是适格者之间代代流传的玄学。当得知斋藤轻易重获伊东的信赖的时候，他也曾想起这句话，担忧溯行军的计划同样轻易地被击溃；但在这一刻，“近藤先生在历史上遭到枪击后并没有生命危险”的声音又在心头大声响起——在显著分歧点已过的如今，历史修正力还会站在我们这一边吗？
当风暴席卷大地，蝴蝶也只能用纤细的足爪抓住所及之处，等待命运的宣判。
（TBC）
P.S 嗯……想了想这话其实现在可以写完，不过下一话狗血太多的就真的不知其期了。医学常识大概一如既往地崩坏（反正前提就已经是近未来黑科技了，再崩坏也……←）
2019年9月修订文字。
2019年10月修订历史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