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夏·十一 朝曇
那一天的清早。
“最后……阵型还是鱼鳞阵最好了，有鱼就更好啦！”
听到已成定番的送别台词，安定心事重重的脸上仿佛露出了一丝笑容。审神者还来不及看清，三人的身影就一如往日般地溶化在了虚空之中。
清凉晨光中独自留在原地的少年长长地打了个猫呵欠，表情凝重下来。纸拉门关闭着。保持家猫作息习惯的审神者即使在偶尔留宿本丸的日子也从未这么早开始工作，刀剑们早已习惯了自行安排上午的活动。这次出击，说是秘密行动也不为过。
昨天出击时敌方不寻常的动向，早在安定来访之前就已经从清光的口中听说了。大略猜到了安定想要确认什么的审神者，也终于尽了最大努力，对深受信赖的打刀做出解释。
然而，在谈话的最后，“今剑——”安定说完那个名字就停顿了下来。大约是没有组织好思路，而没能清晰地说出来吧——审神者无从得知安定实际上想要说什么，但这个名字，一时间勾起了审神者从未细想过的疑问。审神者脑海里，代替安定浮现出了完整的问句。而这个问题，连自己也没有答案。在这个场合必须扮演值得依赖的角色的自己若是没有答案，就会令对方更加动摇起来，甚至招致不可预料的坏结局也说不定。言灵的作用比想象中还要更大。所以那时，不在安定再度开口之前打断不行。
审神者所想的是这样的问题——
政府所维护的正史，也就是被送回过去的刀剑所目睹的那个历史。那正是我们之所以是今天的我们、我们之所以相遇的前因——倘若如此，已经亲眼证明了自己不存在于正史上的今剑，为什么会在这里？
刀剑的付丧神，究竟是什么？
少年走到桌旁，打开文件匣，从最底下取出了一份给新任职审神者的官方说明，翻到那一页。
[刀剑的付丧神是身为“神”的，神格较一般审神者更高的存在。]
的确记得看过这样的字句没错。然而身为猫的妖怪的自己多少也有点妖怪的自尊，当时甚至提前对“神”生出了几分对抗意识。随后才发现实际召唤出的刀剑男士们并不以神自居，个性天真烂漫的也不在少数。如印象中人类的上下级一般……或是如猫与饲主一般呢？总之这样朝夕相处一年有余的现在，审神者几乎忘却了这一点。
如此想来的确，本丸用以召唤刀剑的实体并非真正的古刀，而是政府下属的“刀匠”所打造的模造刀。从模造刀中唤起沉睡的“物之心”的显现仪式已经不知举行过多少次了。除去最后对他们赋予人类形体的咒文不说，那与祈请神明降临、辨其真名的仪式，的确是十分类似的。
居住于这个国度的八百万神，多是只有灵魂而无实体的存在。神的灵魂凭依在具体的事物上，才形成了有形的御神体。在不同的神社可以供奉同一尊神的分灵，乃至御币、山车都可以作为一时之用的凭代——刀剑的付丧神依附于崭新模造刀的原理，想来也是如此。只要模造刀的外形一定程度上配得上赐予它的“名”，能够令人多少认可这就是正体藏于博物馆的“三日月宗近”、烧失不存的“御手杵”、甚至单纯与世人的想象相符的“今剑”，就能召唤到相应的付丧神凭依。在不同的本丸出现容貌一般无二、性情相近的刀剑男士，自然也不足为奇吧。
那么，“神”又是什么？审神者思索着，随手掀动书册，解说历史修正者的一节忽然跳入眼帘。
[历史修正者从未来向着过去源源不断地派出兵力。溯行军的兵力，号称八亿四千万。]
曾经惊叹“好多啊”的那个数字，此刻突然电光石火地与数百年前油灯黄色光焰下曾见过的经卷的记忆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一昼夜间所生出的“念”的数目。
与刀剑男士一样正体为刀剑的溯行军们，莫非是，自人类的“念”之中诞生的吗？
人类的念——在哪里曾经听过那样的说法。是什么时候呢？少年放下书册，闭上眼把手指搭在前额的刘海上。
在漫长的记忆河流中，渐渐地，数百年前所听到的只言片语一点一滴地苏生了——
“敬神的‘言灵’是供奉给神的供品，是承载人类‘念’的容器。神是被‘念’滋养着的。说神从最初开始就是无形的‘念’的集合或许也不为过。举个例子来说，在人类存在之前，水就是水而已。被人类敬拜的水，受了祈祷的‘言灵’和衷心的‘念’，那些‘念’聚集在一起，逐渐诞生出水的神。环绕我们周围的那片海，最初是行为不定的自然水体。有人重视海的丰饶而感恩，有人重视海的凶暴而生畏。人们抱着不同的‘念’说出了不同的‘言灵’，依附于同样名为“海”的事物上，而后分出了不同的神格。以‘海’的‘名’而生的神明，便拥有了掌管鱼类、掌管波涛的神力。那样诞生出来的神，能做到许多推动神的诞生的人类也做不到甚至想不到的事情。集合的‘念’越是强大，供奉的‘言灵’越多，神力也就会越强。”
那时候，已经成为那座南岛小神社神主的前主人，曾经抚摸着身边半睡半醒的猫妖的额毛，这样教导自己的继承人说。
古刀，是与历史息息相关的东西。
千千万万围绕着历史被言说出来、书写下来的言灵携带着的人类的“念”，依附在了与历史息息相关的刀剑的“名”上，便形成了无形的“神”。这就是为什么刀剑的付丧神具有审神者也没有的溯行历史的能力，出击归还时只需以符咒引导去向。那是刀剑的付丧神天然与日本历史密不可分，某种意义上说是历史领域的下级神明的缘故。
本体同样是刀剑、同样拥有溯行历史能力的溯行军或许和本丸的刀剑男士本质相同。围绕着刀剑们、围绕着历史的“念”被引导向不同的方向，而产生了不同的神格。
神与妖魔并没有那般截然的分界。溯行军，或许是寄托着改变历史的破坏之“念”的，刀剑的“荒神”般的存在。所谓历史修正者，是召唤与供奉那些付丧神的人类组织吧。
不同的荒神拥有不同的执念，攻击的目的时代也不同，共通之处只是会破坏目前的历史而已。供奉那样的荒神，究竟想将现世卷入荒乱的洪流，吹往哪一个方向去呢，审神者没办法理解。
本丸派出的刀剑小队可以在损耗较少的情况下连续作战，剿灭兵力倍于己方的溯行军，或许也是正史已经深入人心，政府侧召唤的付丧神的神力较溯行军为强的缘故。
——如此说来，利用模造刀作为御神体达成显现仪式的条件，与其说是模造刀的外形令世人认可，不如说是令那一份已经脱离世人之口而独立存在于世间，终于可以称之为“刀剑付丧神”的“念的集合体”认可吧。
然而，说到“言灵”和“念”的集合本身，那就并非单纯来源于历史了。甚至，一切的付丧神，或许可以这么说，都未见得完全是历史上的那一把刀自身。
名为莺丸的太刀一头莺茶色的短发，对茶有超越常人的兴趣；短刀药研藤四郎虽说名字源于曾刺穿药臼的事件，却于医学研究颇有心得；昨天收到的本丸通信提及的龟甲贞宗，似乎也有着与历史经历不相符的爱好。那会不会，审神者想，一部分也是刀本身的“名”从古到今被呼称无数次，“名的言灵”掺入了现代人对“名”的读解之“念”使然呢？即使是简单地以刀匠名字称呼的刀也有类似的情形——只是巧合吗？——例如与韩语的귀요미（*读音：Kiyomi，意为小可爱）相应地，恰巧将可爱二字挂在嘴边的加州清光，还有如名字给人的印象般安稳的，那个大和守安定。
那个大和守安定。
他究竟是不是实际存在的，是不是冲田总司的爱刀呢——若是问出这个问题的是加州清光，就容易回答得多了。
然而，偏偏是那个大和守安定。
尽管只是短短的数分钟，在每一次的显现仪式上，审神者都能多少感知到付丧神的心情，窥见付丧神的记忆。付丧神记忆中的历史惊人地清晰，有超过一切史书记载的细节。审神者还记得今剑修行归来之后在自己面前流着泪一五一十述说那段和薄绿和岩融还有源义经日夜相处的记忆。今剑记忆中的京都也好，义经的最后一战也好，全部都与修行时亲眼所见的正史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只有他和岩融。那是虚假的吗？
付丧神心中的记忆与情感，或许是诞生出他们的“念”与实际存在的正史之间结合的产物，就像海之神将大海的一切都接受下来那样吧——审神者只能这么猜测。倘若那个“念”里混杂了太多传说的成分，付丧神的记忆就会被传说所影响。一段本不存在的传说流芳太广，而产生了活灵活现的“念”。那个“念”依附于“三条家的短刀今剑”之名，诞生了拥有天狗之力的付丧神。传说中生出的“念”与正史结合的结果，他在记忆中仿佛真的跟随源义经，和薄绿他们一同遍历了那段历史一样。
然而，尽管听起来痛苦而不可思议，但产生出那个念的，也是至今为止的正史上发生的一切。是一切的历史事件、一切的悲悼叹惋、一切的反复传唱——今剑之所以是如今的今剑的前因，如今的今剑与我们的相遇的前因，也与诞生自正史而非传说的、那些记忆更为确定的付丧神们，都是同一个前因。
倘若源义经的历史改变了，可以想见，他身后便会留下截然不同的传说。倘若那样的历史线上还有名为今剑的付丧神存在，他的记忆与性格也必定与如今本丸的今剑大不相同吧。
可是，维护自己不存在的历史，真的是很辛苦呢。
审神者并不确定，新选组冲田总司所持有的大和守安定在历史上是否存在。昨夜的言辞没有刻意欺骗安定。那样的记载是存在的，但那的确不是第一手资料。审神者也读到过质疑那些记载证据不确的说法。那是由于格外在意，而在今剑修行归来后偷偷查阅的。
大和守安定的付丧神，必定携带着许多份深爱着冲田总司，为他的英年早逝哀伤，希望陪伴他到最后的“念”吧……那时在显现仪式中体认到的感情，莫名地和审神者对数百年前收容自己的那位故人的思念重合在了一起。想起了不惧怕为妖物的体质而自卑、想做家猫而不得的自己，将自己收留下来温柔对待的那个人。那份想要变得更接近他，想要守护他留下的神社和小岛的心情，都是无时或忘的……审神者对着镜子，将自己麦草色的头发和豌豆绿的眼眸变为了黑色……那正是，初次相遇时还是少年的，那位神主的样貌。
从显现的那一刻起就是，即使说安定是审神者在本丸最为在意的存在之一也不为过。审神者非常期待安定真的是冲田君的佩刀。
尽管给了安定一个机会，却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安定能在那里确认到什么。哪怕安定从池田屋战场抽身离开，越过整个京都的街市到屯所寻找本应被留在那里的本体，审神者也毫不意外。
然而此刻只有祈祷他们能够活着回到本丸，活着，并且回到本丸来。
“你们全部都是我的爱刀。”
出击之前，审神者正视着安定、清光和今剑，第一次有些莫名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自己是不是自信过剩了呢？但是，将他们羁绊在这个世界的细线，哪怕再多一丝也好。
供奉的言灵，可以增强神的力量。因梅雨而阴霾的本丸，拉门紧闭的房间里，审神者一直祈祷着。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