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夏·十四 祭提燈
盂兰盆节那天，夏季的夜空格外地明朗。圆月下显得黯淡的萤火在草丛里静静地曳出光的轨迹。
从近侍岗位上暂且退下来、换穿内番服的安定穿过半个本丸，走进后院的会场。不大的空地中央，篝火已经点燃。今剑浮在空中，手执蜡烛逐一点亮白天系在树上的提灯。爱染国俊身披法被，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试着敲打，检查太鼓的固定情况。审神者去年从现世买来了音响，在盂兰盆节的夜晚教本丸的刀剑跳盆舞。爱染却激动起来，蠢蠢欲动地要利用这个机会办成祭典。今年他把积攒的零用钱交给万屋，委托添置了渲染气氛的提灯和太鼓，听说其中也有审神者赞助的一笔活动经费。博多和日本号在一旁往几口叠起来的纸箱上铺塑料布，不知忙些什么。场地的对角，也穿着内番服的清光正对着一小群人手舞足蹈，远远看见安定，跳起来挥手喊他。
“安定，快来帮帮我！”
安定跑过去，发现那一小群都是今年新加入的成员。清光代替了去年主人的位置，正在跟他们现场扫盲盆舞的跳法。
“帮我个忙，跳！”清光一把将安定拉过来，手中小巧的播放器放出一段盆舞音头。安定不明所以，顺从地跟着做了几个动作。
“停——好。这里手肘要像他这样，有点弯的才好看。拇指这么向内扣起来。然后，手掌往中间，再跟着音乐展开……安定，继续！”清光又放出一个小节。
“喂！”安定夸张地露出一脸不满，一边配合一边用眼角斜睨着清光。物吉贞宗看着他的样子，噗地笑出声来。
“自己一边示范一边讲解要领简直要累死了，手都不够用。谁叫你学得特别好呢～”清光满意地拍手喊停，“现在再连起来试试看！”
好容易结束了整个示范，安定背靠着一旁的树干，看“学生”们继续跟着节拍律动。到本丸以来总是很像前辈的清光前后穿梭，为他们纠正着细小的姿势。安定的目光逐渐飘向远方。那堆纸箱搭成的建筑，现在看去原来是一座简易摊床的形状，甚至做出了像模像样的顶棚。博多仰头对手握鼓槌头扎毛巾的爱染比了个大拇指，开始往柜台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点心和饮料。
就在刚刚入场的鹤丸指着摊床跟同行的太刀们大呼小叫，瞪大眼摇摇晃晃装作惊讶得快要倒下去的样子的时候——
“祭典开始——！！！”
爱染的声音从高处响彻全场，伴随着扩音器放大的激昂鼓点。清光举起播放器对准音响，熟练地揿下按钮。刚才还在身边缭绕的节拍瞬间扩散到了整个本丸。鼓点很快跟了上去。
刀剑男士们围绕着篝火组成圆圈，随音头跳着往复的舞步。审神者说过，盆舞是以手部动作为主的舞蹈。此刻，就在安定的身旁，清光白皙细长的双手映着跃动的火光，比谁都要优美地开阖着。一向都与小袖色彩相衬的红色指甲油，安定忽然发现，今天有一些不同。那是连总是认不清红色与红色的微小差异而被清光无奈地批评为色盲的自己都能看出的，即使再被涂上了火光的橙黄色也绝不会看错的变化……
清光注意到友人的目光，忍不住促狭地笑起来，毫不留情地做了个鬼脸，用口型远远地说“才发现啊”。然后，他借着下一段的节奏，落落大方地将刚才若有若无地遮掩着的右手伸到了安定的眼前——
是啊，自己怎么会现在才发现呢，安定不由得也笑起来。
——今夜，清光右手食指与中指的指甲染成了浅葱色，绘着熟悉的白色山形纹。
在乐曲循环间短暂静默的间隙，清光拉了拉安定的衣袖。
“去买点喝的吧，刚才讲得口都渴了。”清光说。
两人从外圈的次郎和狮子王之间穿过，向小小的摊位走去。
摊床边，一小群粟田口家的兄弟抱着纸杯吮吸果味汽水，中间放着几包打开的点心。
“博多真狡猾啊。明明全都是万屋平时也有卖的东西，在祭典上吃起来，味道都不一样了。”穿着不知什么时候入手的可爱女式浴衣的乱藤四郎，嚼着薯片发出清脆的笑语。
“可惜，我不太会做菜。明年再请主人帮忙带本现世的菜谱，学几道祭典上的美食来卖。”博多得意地回答，点数了清光递过来的小判。
“瞒着大家做什么，明年坦率地请他们帮忙不就好了？”一旁的日本号偷空喝口啤酒，帮着把两个杯子推过去。
“发现了装饰精灵马的好材料！可惜今年有点晚了。”鲶尾突然欢呼。他把左手的中指弯曲地翘起来，其他手指轻轻戳在纸箱上，拗出一匹马的形状。右手从包装里拈起黑色的巧克力豆，在马屁股后面……一个，一个，一个，一个地排成了一条虚线。
“……这个给你吃。”一直专注地听着的骨喰果断地拉起兄弟的左手，把自己握着的一小把巧克力豆全数倒进对方手心。
“啊，你捏得那么紧，全部都黏成一团了！”
一切都还是像往常一样呢。安定捧着纸杯，呼吸着清爽的夏夜气息，嘴角微微上扬。这时候，他听到向摊位走过来的前田的声音。
“明天就要出发了吧。一路平安。”
“我已经准备万全，会没事的。”手捧点心的平野站住，郑重地点点头，“以此身与前主人结下深深的缘分，然后再回到这里来陪伴主人。”
“下一个去修行的是谁呢，会不会是我？”乱从那边小跑着迎了上来。
“我想跟大将说做下一个！”一旁的厚满脸期待，眼里映着提灯的光，“我想去跟黑田大人学习！”
“实在是太好了。”清光侧头看向安定，轻声说。
“这点我同意。”安定点点头。他们走过草丛里铺了塑料布舒舒服服躺着、仰脸望着高处的爱染的明石国行身旁。萤丸正给保护人端来橘子水，威胁不爬起来喝就灌进他鼻子里。
两人在草坪上坐下来休憩，无言地喝着汽水。气泡丰富的饮料刺激着舌尖。一个小小的身影轻盈地跳跃着向这边跑来，是今剑。
“本来还想着被问的话就说全部都是秘密然后飞走让他们自己去猜的。”今剑没头没脑地说，脸上挂着开心的笑，“结果根本就没有问我，太好了！”
“你是说，岩融，还有膝丸吗？”安定问。
“嗯。大和守说了留给本人去发现比较好吧……昨天主上把我的事情说出来的时候，还害怕他们会不会跟我刨根问底。”
“的确，跟短刀不同……我们这样长度的刀就更明显了。前主人携带的刀，和记忆中的刀装一样不一样，都看得很清楚啊。”已经亲眼确认过本体的清光轻松地说。
“是啊，我没办法跟他们撒谎的，之前一直在逃。可是。”今剑轻轻笑起来，“他们只是说……‘欢迎回来。’‘你能完全打起精神太好了。’然后紧紧地抱了我。紧得我都快要爆炸了。”
“那也是一种温柔啊……”清光有些感叹地说。今剑肯定地点点头。
“太好了。”安定也说，“你不和他们多待一会儿吗？”
“薄绿和他哥哥还在跳舞，第一年跳格外地有趣吧。岩融去买豆子了。”今剑说着，回头望向来路。安定顺着短刀的视线望去，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踏着青草向这边走了过来。
“谢谢你们啦。”岩融摸了摸今剑小小的白金色发髻，狭长的双眼又宠溺地眯缝起来，对着两把打刀露齿而笑。今剑一如既往地飘飞起来，蹬着岩融的肩头，从他举得高高的另一只手里扯下食品袋。高大的背影带着笑声消失在提灯的光亮中之前，今剑转过身来，再度向安定和清光挥了挥手。
不多时，他们又回到了圆圈中，踩着节拍灵巧地舞动着双手。这本丸第一次的盆舞的祭典，与之前参加过的现世的祭典并不一样。全都舞蹈起来的时候，只看见燃得高高的火焰，爆裂的火花与面前的黑影，说不清篝火的四周有多少人，可是莫名地深深明白，大家都在这里，全都在一起。说不定连被迎火召来的看不见的灵魂，今夜也都在这里一起舞蹈着吧。爱染说得对，安定想。身处祭典的热闹之中，心情会自然地明亮起来。或许是今年漫长得惊人的一季阴雨终于放晴的缘故，今天的心情较往常还要明亮得多，身体也轻快得多。安定觉得自己仿佛化作了将蜡烛包容在体内的洁白提灯一般。在那往复的永不停息的热烈的乐曲声中，从心底放射出来的璀璨光亮，将一切积聚、萦绕的阴霾都射穿了……。
不知过了多久，夜渐渐深了。清光满口喊累，先一步回去休息，把播放器交给了负责到底的长谷部。爱染也敲得累了，从高台上爬了下来，大字型地倒在明石身边。
“明年还要摆更多的摊位。还有，告诉大家都要买好看的浴衣和团扇……”满足的声音，隐隐约约地被风儿传过来。
音乐还在响着，跳舞的人逐渐少了下去。安定透过稀疏下来的人影，看见不知何时来到的麦草色头发的少年也结束了舞蹈，退出场地，在一旁的草坪上化为了茶白色的一团。安定慢慢走过去，坐在大猫身旁。
三三两两地路过的刀剑，俯下身来摸一摸猫头，又向审神者道晚安。以一种懒洋洋的端庄气质微妙地将家猫和主人的身份调和在一起的审神者一一回应，对每个人动一动耳朵。
“还是换成了夏景趣啊。”一段并不尴尬的沉默之后，安定信口说。
“下着雨太煞风景，为了配合夏祭的气氛，偷偷趁着天黑的时候换了。”大猫被揭穿般地笑了笑，又说，“说是夏祭，现在也已经过了立秋。盆祭古时候原本是秋天的风物啊。”
“现世的夏天已经过去了吗？”
“现世各个地区的气候，比较微妙吧……日本是一个狭长的国度啊。我们南岛，总是很热的。不过，盂兰盆节在佛经上又叫做‘解夏’。说是因为长长的雨季中万物生长，出门容易踩伤草虫，所以出家人整个夏天都闭门静思作夏安居。直到这一天，夏安居解除，交换彼此思索的心得，斩断一夏的烦恼束缚。身心清净，宛若新生……”审神者漫漫地解说，莹莹的猫眼半闭起来，在黑暗中发着微光。
“长长的雨季吗，和今年的情形倒是意外地合适呢。”安定说。
“意外地合适呢。”审神者重复了那句话，停了一会儿又说，“明天，本丸就换成秋景趣吧。”
“夏季过去了啊。”安定又说。他也伸出手去，像之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抚摸着大猫温暖的皮毛。
（Fin）